医手遮香之长女学成归来

深秋的官道，尘土裹着枯叶，被车轮碾得簌簌作响。

马车里，阿宁裹着一件半旧的狐裘，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暖炉上细微的纹路。

药王谷的十年，仿佛一场大梦，梦醒时，只剩这彻骨的寒意和车厢外陌生的北地风光。

“小姐，快到了。”

赶车的是药王谷的万师傅，声音沉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阿宁轻轻“嗯”了一声，没什么情绪起伏。

车窗帘隙漏进的光，勾勒出她过于苍白的侧脸和一双沉静得近乎漠然的眼。

十年了。

她被一句“命格冲克，需远养”送走时，才西岁，记忆里只剩下母亲绝望的哭声和湖水刺骨的冰冷。

那场“意外”落水，抽干了她健康成长的根基，也彻底断绝了她与这所谓的家最后一丝温情。

马车终于在正门停下，走得却不是正门。

侧门低矮，漆色斑驳，几个粗使婆子正抬着泔水桶从旁边经过，酸腐气混着冷风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体面、戴着翡翠戒指的管家婆子堆着笑迎上来，眼底却毫无温度：“大姑娘一路辛苦。

老爷吩咐了，今日正门有贵客，怕冲撞了，请您先从侧门进府歇息。”

万师傅眉头一拧，刚要开口，阿宁己扶着车厢门框，颤巍巍地下了车。

她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过分安静的眼睛。

“有劳妈妈引路。”

声音轻软，带着久病之人的气弱，听不出半分不满。

侧门内的抄手游廊又深又长，远远能听到正厅方向传来的丝竹笑语，觥筹交错，与她这边的冷清孤寂隔成了两个世界。

她被引到一处偏僻的小花厅等着，冷茶一盏，连个替换的手炉都无。

枯坐了近一个时辰，寒气顺着脚底往上爬，引得她肺腑间泛起熟悉的痒意，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终于，一阵香风伴着笑语先至。

穿着嫣红锦缎比甲、满头珠翠的柳姨娘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进来，用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轻轻掩着鼻，目光像沾了蜜的针，在她身上细细刮过。

“哟，这就是我们大姑娘芷宁吧？

可算是回来了！

瞧瞧这小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就是这身子骨……”她故作叹息，从身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粗瓷碗，递到阿宁面前，碗里是半碗颜色暗淡、边缘隐隐发馊的冷饭，“大姑娘久病初归，按府里的老例儿，得先减膳祛祛晦气，才好见老爷太太们。

喏，先用些吧，安安神。”

那碗几乎要怼到阿宁脸上。

馊味混合着柳姨娘身上浓烈的香气，令人作呕。

厅外廊下，隐约有脚步声和低语声靠近，似是宴席散后，“无意”间逛到附近的宾客。

阿宁抬起眼，看向这张写满刻薄与假笑的脸。

这就是父亲心尖上的人，吸着她母亲的血肉，养得这般珠圆玉润。

她慢慢站起身，似乎因久坐而乏力，微微晃了一下，才伸手去接那碗。

指尖冰凉，触碰到碗壁时，几不可察地一颤。

柳姨娘嘴角得意地一翘。

就在此时，阿宁猛地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急似一声，撕心裂肺，单薄的身子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柳姨娘嫌恶地后退半步，帕子捂得更紧。

下一瞬，阿宁猛地抬手扯下面纱，一口带着殷红血丝的浊痰，正正啐在那碗馊饭里，随即手一软——“哐当！”

粗瓷碗砸落在地，污秽的饭粒和那抹刺目的猩红溅开，沾湿了柳姨娘精美的绣鞋鞋面。

同时，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向前栽倒，方向却巧，正对着闻声探头进来查看的几位华服宾客，以及刚刚闻讯赶来、正准备显示一家之主威严的父亲沈文渊。

那口鲜红的血痰，不偏不倚，精准地落在沈文渊官袍下摆那幅他近日逢人便炫耀、由柳姨娘亲手所绣的金线百寿图上。

猩红粘稠，触目惊心。

满场死寂。

所有宾客都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蜷缩着、咳得气息奄奄的苍白少女，又看看脸色瞬间铁青、官袍染污的沈文渊，再看看旁边僵在原地、笑容彻底碎裂、裙鞋沾污的柳姨娘。

阿宁伏在冰冷的砖地上，用尽最后气力般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气息微弱，断断续续：“爹……女儿……女儿不是有意的……只是姨娘这饭……这饭实在……”话未说完，眼睫一颤，似己彻底昏死过去，只剩唇角那一抹血痕，红得惊心。

惊呼声、抽气声瞬间炸开。

沈文渊的脸，由青转紫，由紫转黑，最后一片骇人的煞白。

他指着地上不省人事的女儿，手指剧烈颤抖，胸膛起伏，却一个字也吼不出来。

精心准备的寿宴，颜面，官威，在这一刻，被这口突如其来的血痰，玷污得淋漓尽致。

万师傅一个箭步上前，沉稳地扶起阿宁，沉声道：“老爷，姑娘旧疾复发，需即刻静养用药！”

沈文渊猛地回神，看着周围宾客各异的目光，只觉得脸上被狠狠扇了无数个耳光，火辣辣地疼。

他狠狠瞪向脸色发白的柳姨娘，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还愣着干什么！

抬回去！

请、请大夫！”

混乱中，无人看见，被万师傅半抱着的“昏死”过去的阿宁，那浓密眼睫之下，一丝冰冷彻骨的嘲讽，一闪而过。

好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