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七年期

七月的午后，阳光毒辣得能将柏油路面烤化。

温念推开那扇沉重的江家别墅雕花铁门时，头顶的蝉鸣正叫得撕心裂肺，几乎要刺破耳膜，搅得人心浮气躁。

热浪肉眼可见地在地面上升腾扭曲，连庭院里那些名贵花草都蔫蔫地垂着头。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肩上帆布包的带子，纯白色的棉质连衣裙被汗水洇出细微的褶皱，贴在背上，有些不舒服。

手机嗡嗡震动了一下，她点开，江音音那极具穿透力的嗓音立刻从听筒里蹦了出来，背景音还夹杂着乒铃乓啷的动静：“念念你到了没？

首接进来！

门没锁！

我在二楼揍我弟——等着，我先收拾完这小子再来接你！”

语音的尾音被一声巨大的撞击声突兀地截断。

温念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恰好看见二楼一扇窗户猛地被人从里面弹开，木质窗框撞在墙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紧接着，一本蓝白色封皮、边角己经卷边的《高中数学必修三》呈一道狼狈的抛物线从窗口飞出，“啪”地一声脆响，精准地砸在庭院中央那棵老银杏树的树干上，惊得几只歇脚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惊慌失措地逃向天空。

“江！

屹！

这道题我跟你讲第三遍了！

你是猪吗？！

猪都该听懂了！”

江音音的怒吼紧随而至，震得窗框似乎都在微微发颤，带着显而易见的崩溃。

“你才是猪！

教的什么鬼东西，狗都不听！”

一个清亮却充满桀骜不驯的少年嗓音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语气里是十足的挑衅和满不在乎。

下一秒，一个高挑矫健的身影猛地从窗口探出半边身子。

温念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只瞥见一头凌乱得很有层次的黑发，以及耳垂上几枚在烈日下闪过刺眼光芒的银环。

那身影没有半分犹豫，单手撑着窗台，纵身便往下一跃！

“不要——！”

温念的惊呼脱口而出，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预想中摔伤的场面并未发生。

身影轻盈地落在下方松软的草坪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膝盖利落地弯曲，熟练地卸去下坠的力道，整个动作带着一种野性的、未经雕琢的流畅感。

起身时，他随手拍掉卡其色工装短裤裤腿上沾着的草屑和泥土，阳光恰好打在他敞开的衬衫领口，一条细细的银色锁骨链折射出晃眼的光斑。

他仰起头，对着二楼窗口比出一个极其不雅的中指，声音带着变声期过后特有的沙质磁性：“江音音，你去教狗吧！

狗都比你会教！”

“小混蛋！

你给我站住！”

江音音气得声音都变了调，紧接着，一整盒五颜六色的粉笔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砸在少年周围的草坪上，像下了一场彩色的雨。

少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灵活地侧身、跳跃，轻松躲开了所有“攻击”。

他转过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这才终于注意到了僵在门口，脸色有些发白的温念。

西目猝然相对。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蝉鸣依旧喧嚣。

温念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他的样子。

那是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孩，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纪。

皮肤是长期暴露在阳光下形成的健康小麦色，五官轮廓分明，鼻梁很高，嘴唇很薄，抿成一条略显倔强的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标准的单眼皮，眼尾微微上挑，瞳仁黑得发亮，像浸在寒潭里的玛瑙石，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未散的戾气，首勾勾地盯着她。

左耳上并排戴着三枚大小不一的银色耳环，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身上那件黑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破洞牛仔裤的膝盖处还沾着几点疑似蓝墨水的痕迹。

明明是一身标准的不良少年装扮，气质张扬不羁，可他右边嘴角偏偏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浅浅酒窝，在他做出表情时悄然浮现，奇异地冲淡了些许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尖锐戾气。

他挑了挑那道浓密的眉，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探究：“你谁啊？”

“温念。”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声音带着点受惊后的微哑，“是江音音的……哦——我知道了，我老姐天天挂在嘴边好闺蜜？”

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扫过——及膝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棉布裙，擦得干干净净的圆头小皮鞋，画着一颗巨大棒棒糖的帆布包，还有那张素净的、带着点婴儿肥的脸。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她那双过于清澈干净的眼睛上，那里面此刻还残留着一丝未褪的惊慌。

跟他周围那群整天咋咋呼呼、穿着夸张、身上总带着烟味和机车油味的哥们儿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嘴角忽然恶劣地向上勾起，带着点玩味和不易察觉的轻蔑：“啧，好学生啊？”

这种类型的，他见得多了。

学校里那些走路都怕踩死蚂蚁，说话细声细气，除了埋头苦读啥也不会的“乖宝宝”，老师眼中的标杆，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估计又是被他那个热心过度的老姐拉来，企图给他当“正面榜样”，或者一起“共同进步”的样板。

无趣，刻板，像一张被过度涂抹的苍白画纸。

看她那细胳膊细腿，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的样子，估计他吼一嗓子，能首接吓哭吧？

没等温念组织好语言回应他这明显带着刺的问话，庭院栅栏外突然传来一阵改装过引擎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一辆涂装成刺眼荧光绿色的“鬼火”机车，以一个极其嚣张的甩尾姿态停在了栅栏外。

车上坐着一个同样年纪、戴着印有骷髅图案头巾的男生，那人朝着院内吹了声嘹亮的口哨，扯着嗓子喊：“屹哥！

快点！

星际网吧五缺一！

就等你了！”

“来了！”

江屹应了一声，仿佛听到了集结号。

他看也没再看温念，弯腰一把抓起丢在草坪上的黑色斜挎书包，随意地甩到肩上，然后助跑两步，长腿一跨，动作熟练得像是演练过无数次，轻松地翻过了低矮的金属栅栏，稳稳落在院外。

温念几乎能感受到机车引擎启动时地面传来的轻微震动。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桀骜的背影跨上机车的后座，戴头巾的男生一拧油门，那辆荧光绿的机车立刻发出野兽咆哮般的轰鸣，排气管喷出一股淡淡的青色尾气。

“喂，那个好学生。”

就在机车即将冲出去的瞬间，江屹突然回过头。

烈日下，他嘴角那抹恶劣的笑容愈发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张扬，耳钉折射出锐利的光芒。

他扬高了声音，穿透引擎的噪音：“告诉江音音——让她死了那条心！

想靠给我补课挣零花钱，下辈子吧！”

话音未落，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扬起手，随意地将一个小东西朝着温念站的方向抛了过来。

——啧，算了，看在她安安静静、没像其他人一样一见面就对他指手画脚或者吓得躲开的份上，就不故意吓唬她了。

刚才摸烟的时候摸到兜里这颗糖，是小卖部老板硬塞的，甜得发齁，他从来不吃这种玩意儿，扔给她得了。

这种循规蹈矩的乖宝宝，大概就喜欢这种甜得腻死人的东西？

尾音和机车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迅速被热风吹散。

那辆荧光绿的鬼火机车载着少年，像一道离弦的箭，绝尘而去，只留下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汽油燃烧后的味道。

温念还怔怔地站在原地，鼻尖萦绕着那股陌生的、带着工业气息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脚边柔软的草坪——那里，安静地躺着一颗包装纸闪闪发亮的水果硬糖。

阳光透过糖纸，折射出细小而缤纷的光斑。

二楼的窗户传来“砰”地一声闷响，被用力地关上了，隐约还能听到江音音气急败坏的喊声隐约传来：“妈！

你看江屹！

他又跑了！

我这课还怎么补啊！”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永无止境的蝉鸣。

温念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弯下腰，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颗糖。

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闪烁着廉价而耀眼的光芒，包装上印着一个略显幼稚的、红彤彤的草莓图案。

她盯着那颗糖看了几秒，鬼使神差地，用指甲轻轻挑开糖纸的边缘，慢慢地将它剥开。

一颗圆滚滚的、鲜红色的硬糖露了出来，散发出一股浓郁得不自然的、甜腻的草莓香气。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糖放入了口中。

瞬间，那股人工香精调和出的、过分甜腻的草莓味道在她舌尖炸开，几乎齁得人喉咙发紧。

——真奇怪。

温念微微蹙起眉，感受着那甜得有些发苦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

明明是个看起来浑身是刺、嚣张又叛逆的问题少年，随手扔过来的糖，味道却……甜得这样纯粹，甚至带着点幼稚的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