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请下凡来历一世劫。
他性子清傲。
不喜人间柴米油盐的味道。
自然也不喜欢我这个绕着灶台打转的小村姑。
飞升后。
被他点化的桃子精成了我新的夫君。
拜堂那日,温止言冲进来砸碎了手里的酒杯,红着眼质问我。
我一介上仙,哪里比不得这蠢笨的妖精?
我摇摇头道: 是他,就很好。
1.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
温止言历劫圆满,要飞升了。
异彩漫天,云雾缭绕中天门渐开,隐约能窥见其中的仙人洞天。
我挤在人群里。
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温大夫要上天了,以后村里再也没有这么好的大夫了。
什么上天,那是升天。
这样的大好人就应该有好报,这辈子能见到仙人飞升也算值了。
一定是温大夫行善感动了上苍,这才收了他做神仙去。
他们和温止言的关系都不算亲近。
只知道他要飞升。
没人知道他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攒了功德,恢复了记忆,自然是要回去的。
熙熙攘攘中。
有人推了推我。
小宝,你夫君要逍遥快活去了,不带你一起吗?
我摇了摇头。
我得有自知之明。
这句话是温止言最常对我说的。
我不识字,也分辨不了药材,每每替他打个下手都得耗半天的功夫。
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
他推开我,让我别掺和他的事。
也别痴心妄想和他一起睡觉。
温止言缓缓升上半空,他的视线在人群中转了一圈。
最终落到我身上。
声音一如往常的清冷。
姜小宝。
他叫我。
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施舍。
我们终究做了一世夫妻,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清理范围内,我会满足你。
村民们起哄着提供意见。
金银财宝。
绫罗绸缎。
给小宝二十亩良田。
他们绞尽脑汁地想,可终归见过的也就那么多,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站累了,退坐在门槛上仰头看他。
阳光大得刺眼。
姜小宝,你的意思呢?
如果你想让我留下来,这不……
我看了看空空荡荡的里屋,突然觉得鼻酸。
你给我找个伴吧。
我有点孤单。
温止言愣了一下。
仿佛听到了什么俗不可耐的要求。
他拧着眉道: 你是个大人,不是整天都需要人作陪的稚子了。
可能是不想同我多做纠缠。
他目光复杂。
罢了。
抬手掐诀,朝院里的桃树点了点。
再没有一丝留恋地离开。
村民们探头探脑地看我那棵树,没觉出什么异常,都泛起了嘀咕。
最后乌泱泱的人群也散了,飞升是别人的事,自己的生活还是要照过的。
错落的屋顶又腾出一缕缕青烟。
我想。
我也要做向前走的人了。
2.
我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野丫头。
岁时村子里发了大水。
爹娘为了保护我,都死了。
我体量小。
最后抱着家门口大片掉落的桃枝活了下来。
大水过后,村子里生了疫病,发烧的发烧,流脓的流脓。
村子成了被管禁的疫区,办白事的人家越来越多。
我害怕了。
后半夜时,我烙了两张饼揣进怀里。
趁着夜色逃了出去。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爹娘好不容易保下我的命,我不能坐以待毙地死。
我沿着山上的小道,不知道走了多远。
天将将亮起时。
一道惊雷劈了下来,没劈到我,劈下来一个冰肌玉骨的少年。
温止言就那么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眼前。
我是小,我不是傻。
这一看就是死人。
沉重的心情里多了一丝怜悯。
听说不下葬的人会变成投不了胎的孤魂野鬼。
我对着他磕了两个响头。
就地挖了一个大坑,费了好大的劲把他搬下去。
第一捧土撒到温止言脸上。
他醒了。
我尖叫着逃跑,他在后边追我。
我以为是他变成厉鬼缠上了我。
他追得越紧,我哭得越凶。
温止言咬咬牙,纵身一跃扑倒了我,紧紧地捂住我的嘴巴,目光清冷沉静。
别哭。
告诉我,附近染了癔症的村子怎么走?
他掌心的温热传到我皮肤上。
我懵懵地停下啜泣。
原来,他不是鬼。
但他比鬼还奇怪。
不知道自己是谁,却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温止言放开我。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
我呼出一口气,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掏出怀里的饼,慷慨地分给他一半。
他接过我手中的饼,吃得狼吞虎咽。
像是百年没吃过饭似的。
后来我才知道。
他是天上的神仙,是真的百年没吃过饭了。
3.
温止言是带着使命来的。
他医术精妙。
在这场浩大的疫病中力挽狂澜,村邻中甚至传言他有起死回生之能。
温仙人的称号也至此传开。
他是我捡到的,就在我家中落了脚。
温止言性子冷淡。
但最开始,我们相处得很融洽。
温止言是有口皆碑的好大夫,怜悯这附近都是穷苦人家,诊金分文不取。
每天天不亮。
就挎着药箱出门给人看诊。
我打着哈欠往他药箱里放一个热包子、两颗煮鸡蛋。
他起初跟我从容道谢。
时间长了,反而变得腼腆起来。
握拳抵在唇边低咳两声: 姜小宝,我会早点回来的。
他摆弄花草,我喂养鸡鸭。
偶尔会听到隐忍的提问。
不脏吗?
我洒下一把谷子,迷茫地看着竞相啄食的鸡仔:
添衣服买家具处处都要钱,我们也不能总吃百家饭。
他沉默片刻后妥协了,鸡鸣草动,也算有些乡野趣味。
我对他的感情就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变得复杂起来。
起初感激他救了我们全村的人。
后来觉得。
我好像重新有了家人。
爹娘刚走的那两天,我天天做噩梦,实在是孤单怕了。
虽然总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大部分时间都是我独自一人。
但至少在同一屋檐下。
心里又慢慢生了根。
有贵人来敲过我家的门。
高昂着头颅,细声细气地指点: 京城,那才是温公子施展身手的好去处呢。
温止言下意识看向我。
缓缓摇了摇头。
我性子孤僻,这里就是最好的去处了。
至此。
我越来越盼着能跟他多多见面。
世事多变。
温止言说他总梦到一些零星缥缈的片段,医者竟不能自医,头疼得厉害。
严重的时候甚至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我忧心忡忡。
四处求医问药。
大夫都说是癔症,没什么大碍。
温止言也罕见地笑笑,让我宽心。
可之后几年,他的话越变越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连他的神色也冷淡了起来。
我还是很喜欢他。
我觉得,他只是生病了。
在我及笄那年。
我们顺理成章拜完天地的当晚,温止言突然记起了一大半的事情。
他本是九重天上的妙手医官。
自请下凡来历一世劫。
体验人间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不过是为了圆满自己的道心。
可中途出了差错。
后又被我捡了回来。
凡间的这几年对于温止言长河般的生命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
我也变得无足轻重。
什么两情相悦,简直荒谬
我怎么可能和一个凡人两情相悦
红烛摇曳,我攥着衣袖死死地憋着眼泪,喜娘说冲了喜不吉利。
他没有掀我的盖头。
赶走满院的宾客,语气讥诮。
姜小宝,你就那么缺男人吗?
如果不是你,我本可以顺利渡劫,费了那么大的功夫下凡,竟是白走了一趟。
现在你满意了?
他觉得下凡历劫要吃尘世间的苦,可跟我在一起的那些年只有平淡和幸福。
这跟他的初衷相悖。
我茫然地盯着地面,看着那抹鲜艳的喜袍晃出门外。
大门被砰的一声甩上。
唾手可得的幸福突然就散了。
从小到大,我不曾做过一件恶事。
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恶人?
第二天一大早,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照旧热了包子煮了鸡蛋。
生气归生气。
他不能饿着肚子去给人看诊。
我不敢当面递给他,只用碗盛了放在他门前。
门轴转动。
转身离开时。
我听到了瓷碗被踢翻的声音。
一颗鸡蛋骨碌碌滚到了我的脚下。
我捡起鸡蛋,转身,错过了温止言眼里一闪而逝的错愕。
眼泪先一步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我觉得好丢人。
转身就跑。
又不敢跑得太远,就躲在院外的围墙下,期待他出门的时候能看见我。
他不用跟我道歉。
我暗自想着,只要他平心静气地跟我说说话,我就原谅他。
木板门哗啦一声被拉开。
胸口重重地跳了两下。
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 不要痴心妄想着做仙人妻。
温止言变得好陌生。
他不耐烦地皱眉,贪慕虚荣的女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那之后。
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仙凡有别。
温止言开始嫌我狭隘,嫌我无知,甚至一举一动都变得碍眼。
我不懂医理,不会治病救人,也没什么一技之长,在他眼里成了没有价值的人。
我只有饭烧得还不错。
可温止言说,仙人不食浊物、有损修为、脏。
他有意识地跟我撇开关系。
极尽可能不与一个凡人产生情感羁绊。
在仙人的角色里。
他那么投入。
我们夫妻情分连同少年的情谊,被温止言撇了个干净。
4.
洪水一样的记忆从脑子里褪去。
第二天一大早。
我起来提着水桶给桃树浇水。
其实这个做法全无用处,这棵树在我出生那年种下。
和我一样的年纪。
如今已经是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了,可以扎根于大地,自己供养自己。
但心里空落落的。
我总想找点事情做。
小宝,小宝。
我靠着树干出神,直到我的名字被唤了两声,才反应过来。
我惊讶地拍拍它。
你会说话了?
树叶沙沙作响,显得有些愉快。
我一直都会,只是你听不见而已。
被仙人点化的桃树蜕变地很快,快到我有些措手不及。
第一天出声。
第二天就可以拖着庞大的树体在地面游走,他说他要跟我捉迷藏。
片刻不到的功夫又折回院里。
支支吾吾地说担心我找不到他。
我听着不远处响亮的嚎啕声,疑惑道: 是吗?
只问了一句,他就招了。
开口时委屈极了。
有几个孩童看到我就大喊大叫,我让他们声音小一点,别暴露了我,他们退后两步开始莫名其妙地哭。
刺得我耳朵疼。
不对,我没有耳朵,那我哪里疼?
他把自己问懵了。
他的性格和温止言截然不同。
温止言性子冷淡,醉心于医学。
不喜与我多交谈。
婚后一年。
每天早出晚归,总是看着我轻轻地摇头,再叹口气。
我愣在原地。
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用一种近似于怜悯的目光看着我,转身又去忙别的。
偶尔也会主动同我说说话。
大致都是一个意思,我虽然粗鄙,却也不能把自己的人生过得那么狭隘,能创造价值的人才算真正的活着。
他说得那么文绉绉。
我有点听不懂。
每当我想问得更深一点,他又会径直走开,紧紧地阖上房门。
树不一样。
树觉得我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女孩儿。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 你才一点点大就会提着小水桶给我浇水呐,忍着害怕捉我身上的虫子,还会抱着我自言自语。
不挑食,爱喝水,还有一副好心肠。
就是太乖巧了,再捣蛋一点才好呢。
他活泼又热烈。
叽叽喳喳的,不像一棵树,像只小鸟。
他很感谢温止言。
他说能围着我打转。
这样的好日子不知道想了多久。
5.
这样热热闹闹的生活持续了一周。
我上山砍完柴火回来。
树不见了。
他对这个世界新奇得很,每天都要出门转一圈,只是往常的时间都在我熟睡后,今天倒是走了个大早。
我卸下背篓,一头扎进了厨房。
决定先填饱肚子。
拿出醒发好的面团,擀皮,包馅儿,两勺肉馅就把雪白的面皮撑得满满当当。
等着包子熟起来的过程可真长啊。
我往灶台里添了根柴。
饿得两眼发直。
一个桃子递到我嘴边,诱人的香甜勾得我肚子叫了两声。
我下意识咬了一口。
甜吗?
甜。
我含糊不清地点头,后知后觉地转过身。
嘴里叼着的桃子吧嗒滚落在地上。
一个陌生的青年和我面面相觑,除了温止言,我再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身姿欣长。
一根带新叶的桃枝勾勒出腰身。
我脑子里为数不多的形容词来回滚动,都觉得不大合适。
只觉得他像桃树林里的一阵细雨,能在枝叶上敲打出最纯粹的善意。
他弯腰平视着我,脸上颇有些自得。
我去拜访了十里乡最有名的槐树大爷,他果然没有骗我,你喜欢我的脸。
小宝小宝。
他把我从矮凳上拉起来。
接过我手里的柴火,清了清嗓子。
我还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夏天。
是不是听起来就很有文化?
我懵懵地点头。
其实我也帮你取了名字,但没你这个好听。
夏天脸上生出些惧意。
看着我连连摆手。
你给鸡仔取名大壮、二壮、三壮……管大鹅叫大强、二强、三强。
别的我都依你,这个不行。
我噗嗤笑出声。
俯身去捡地上的桃子。
夏天很好,谢谢你送我见面礼。
他拉着我的手腕,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桃子。
你吃这个。
夏天说他要拿掉的那个去喂鸡。
他骗人的。
明明洗干净以后偷偷摸摸地吃完了。
他看着我。
转眼就红了耳根子。
又着急忙慌地解释: 我不是变态呀
真的就是饿了。
我低头盯着鞋尖,有些怔愣。
上一次愿意吃我咬过的东西的,还是我爹娘活着的时候。
温止言有洁癖。
少年时只吃自己碗里的。
婚后碗里的也不要了。
我炒的菜、蒸的馒头包子、熬的甜水,他通通用帕子包着碗边倒在桃树下,皱着眉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改掉给他送饭的习惯。
我也不知道。
见过他饿肚子的样子。
总是下意识就那么做了。
他觉得我无可救药。
家里只有一个灶台。
我用过的厨具要用水冲洗三遍,在大太阳下烘干,他才肯拿在手里。
一切都是脏的。
何况是我咬过的桃子呢?
6.
夏天出现以后。
我有了一个无限接近想象中画面的家。
温止言在这里住了年。
我总觉得冷清。
夏天修成人形不过数月,这个简陋的小院子突然就有了生机。
灶下有明火。
他除了做饭,什么事情都抢着干。
每天哼着小曲,学着我的样子给鸡仔和大鹅喂食,撸起袖子追赶大壮二壮。
顶了张那样好看的脸。
一点都没有扭捏的姿态。
隔壁的王大婶撑着锄头打趣我。
小宝真有福气。
放走了一个温仙人,又来了一个更勤快的漂亮夫君。
我的脸臊得通红。
结结巴巴地解释: 夏天不是夫君,我们是朋……朋友。
婶子哈哈大笑。
说小姑娘果然禁不起逗。
她笑出眼泪,用袖子拭了拭眼角。
感慨道: 姜大哥姜大嫂要是能看到,不知道得有多开心。
这种能帮着干活,又不给小宝甩冷脸子看的,才是倒插门的好女婿呢。
夏天探头探脑地看着王大婶走远,转头问我夫君和朋友哪个更亲密?
他对人类的感情一知半解。
只是一门心思要成为我最亲密的人。
他端端正正地跟我作揖。
又把脸凑过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咦了一声。
小宝,你脸怎么跟熟透的桃子一个色?
夏天弯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唇角弧光薄薄。
我盯着他的脸,很没骨气地咽了咽口水。
突然有点释怀了。
夏天哪点不比温止言好?
他盯着我的眼睛,声音轻飘飘的。
如果朋友是世界上最亲近的关系,我就是小宝的朋友。
如果朋友不是,我可以成为夫君吗?
他的神情那么执拗而专注。
眉下一颗红痣在太阳下晃啊晃。
我第一次意识到。
夏天是个妖精。
7.
一棵小桃树只需要喝几桶水。
一棵大桃树可以自洽地扎根于大地,吸取自己需要的养分,自给自足。
桃妖夏天不一样。
他很爱吃我做的饭,胃口出奇地好。
一大盆包子转眼就见了底,稀米粥也能喝得津津有味。
馋了好多年,早就想这么做了。
暮色昏昏,我们在院子里吃过晚饭。
我支着下巴看他。
他惬意地眯起眼睛。
看他吃的满足,连带着我心里有一块儿地方也被填满了起来。
夏天在我的视线里红了耳朵。
他好像特别容易害羞。
抿了抿唇,起身收拾碗筷。
故作自然地问我: 这样吃饭,是不是显得不够优雅?
不会啊。
他顿了顿,又问道: 比起温止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