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或者说，那勉强能称之为晚饭的、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喝过。
碗底干净得无需清洗。
此刻，全家人都围坐在堂屋中央，目光聚焦在刚刚放下空碗，神情却异常坚定的李安身上。
李有田老汉蹲在门槛内侧，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柳氏挨着床沿坐着，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那个己经空瘪的钱袋，仿佛想从里面再挤出几个铜板。
李诚坐在一个树墩做的凳子上，双手抱头，肘部撑在膝盖上。
王氏抱着己经睡着的丫丫，轻轻拍着，眼神却不时担忧地瞟向李安和李有田。
李月则挨着李安坐在一条窄板凳上，双手紧张地交握着。
“安儿，” 李有田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烟熏过的沙哑，“你下午说的那个……‘大棚’，再仔细说说。
怎么个弄法？
我心里没底，这心，悬着呢。”
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着他忧虑的脸。
李安深吸一口气，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他下午用木炭在地上画的草图还在，但家人们显然需要更具体、更能让他们安心的解释。
“爹，娘，哥，嫂子，月娘，” 李安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沉稳可靠，“我说的‘大棚’，说白了，就是在咱们院子里的菜园子里，圈出一小块地，给它盖个‘房子’，让里面暖和起来，骗过老天爷，让菜以为还在春天，就能长了。”
“盖‘房子’？”
李诚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解和怀疑，“弟弟，给菜盖房子？
这……这闻所未闻啊！
得用啥盖？
砖瓦？
咱们可用不起！”
“不用砖瓦，哥。”
李安连忙解释，“用竹子！
终南山脚下那片野竹林，咱们去砍些回来，搭成骨架，就像……就像编个大号的、倒扣在地上的鸡笼架子，但要结实得多。”
“竹子……这倒是个不要钱的法子。”
李诚沉吟着，眉头稍展，但立刻又皱起，“可光是架子，不挡风不保暖，有什么用？”
“所以要用布蒙上，” 李安接话，“用浸过桐油的粗布，密密地蒙在竹架上，接缝处用麻绳扎紧，再用泥巴糊实，做到密不透风！”
“粗布？
桐油？”
一首沉默的王氏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急切，“弟弟，你知道一匹粗布要多少钱吗？
少说也得八、九十文！
桐油更贵！
浸过油的布，还能用吗？
这不是糟蹋东西吗？”
她怀里的丫丫似乎被母亲激动的语气惊扰，不安地动了动，王氏连忙轻轻拍抚。
“嫂子，你听我说，” 李安转向王氏，语气诚恳，"这浸了桐油的粗布，能防水，能挡风，关键是，它透光！
白天日头照进来，热气就被关在里面，不容易散出去。
就像……就像我们冬天坐在窗户底下晒太阳，觉得暖和一样。
李诚：“弟弟，这又是搭架子，又是浸油布，投入也太大了！
万一……我是说万一，不成呢？
那布浸了油，肯定废了，桐油也白费了，竹架子也只能当柴烧，咱们那二百文，可就全打水漂了！”
他说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那是家里最后的指望了啊！”
屋内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王氏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把丫丫抱得更紧。
李月紧张地看着李安，又看看父母和哥哥，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李安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他知道家人的担忧句句在理。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家庭，任何超出常规的尝试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但他不能退缩。
“我知道大家怕，怕血本无归，怕雪上加霜。”
“我们是在冒险，” 李安承认，“但我们是拿着最后的本钱，去搏一个希望！
一个能让全家吃饱穿暖，甚至……还能有余钱的希望！”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
“弟弟，” 王氏抬起头，眼中带着泪光，“不是嫂子不信你，只是……这冬天种菜，听着就像神话故事。
咱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谁听说过冬天能长出水灵灵的菜来？
要是种不出来，或者长出来就冻死了，咱家可就真的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嫂子，我明白。”
李安走到王氏面前，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所以我们不贪多，不求一下子发大财。
我们就先试一小块地，就两分地！
就在咱自家院子里，失败了，损失也有限。
可万一成功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诱惑，“你们想想，腊月里，别人家只有咸菜、干菜的时候，咱们家拿出水灵灵的菘菜、绿油油的韭菜，甚至……顶花带刺的黄瓜，送到长安城，那些达官贵人会出什么价钱来买？”
“顶花带刺的黄瓜” 李月喃喃重复着，眼中闪过一丝憧憬，“那得……多稀罕啊……长安……” 李诚也似乎被说动了，眼神闪烁，“我听说，长安西市的胡商，为了口新鲜果子，能一掷千金……可那毕竟是听说！”
李有田依旧固执，“咱们是庄户人家，脚踏实地才是根本！
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我怕折了福分！”
“爹！”
李安转向父亲，语气带着恳求，这不是虚的！
这是……这是巧法子！
是利用天时地利的巧法子！
咱们庄户人，除了力气，也得用脑子啊！
您想，如果这法子真的成了，以后咱们每年冬天都能有出产，再也不用担心青黄不接，再也不用看着丫丫挨冻受饿，甚至月娘也不用那么辛苦编竹篾了，她的手……”李安的话戳中了柳氏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看着小女儿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又看看炕上瘦小的孙女，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爹！”
柳氏站起身，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就让安儿试一次吧！”
所有人都看向她。
柳氏走到李有田面前：“我知道你怕，我也怕。
可你看看这个家，还能坏到哪里去？
按老路子走，眼前就是死胡同。
安儿想的这法子，听着是悬，可万一呢？
万一成了，咱家就活过来了！
就算不成，大不了开春我带着月娘去给大户人家帮工，总能熬过去！
她的声音带着决绝。
李有田看着老伴含泪却坚定的眼神，又看看一脸期盼的儿女，最终，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吐了出来。
他颓然地坐回门槛上，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你们看着弄吧” 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一丝无奈的妥协，“我就当……没看见。”
李诚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弟弟，猛地一拍大腿：“行！
弟弟，哥信你一回！
砍竹子、打土坯的力气活，包在我身上！”
王氏也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弟弟，需要我做什么，你就说。”
李月更是雀跃地拉住李安的胳膊：“哥，我帮你！
我手巧，编竹架、浸布，我都能学！”
李安看着家人，虽然父亲依旧忧虑，哥嫂依旧忐忑，但至少，他们选择了支持。
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更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
“好！”
李安重重地点了下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明天，我和哥先去山里砍竹子！
娘，嫂子，你们看看家里还能不能找出点零碎布头，或者旧的麻袋片子，先用着。
月娘，你帮着娘和嫂子。”
爹，这些钱有些不够，你看能不能再借点。
尽量多借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家人，最后落在那串被柳氏重新掏出来，放在炕桌上的二百文钱上。
“我们，一定能在冬天到来之前，把大棚搭起来！”
夜色渐浓，秋风吹过村东头的李家小院，带着凉意。
但在这间破旧的茅草屋里，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己经在艰难的争执和有限的支持中，悄然埋下。
这个家，有了一致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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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挨着床沿坐着，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那个己经空瘪的钱袋，仿佛想从里面再挤出几个铜板。
李诚坐在一个树墩做的凳子上，双手抱头，肘部撑在膝盖上。
王氏抱着己经睡着的丫丫，轻轻拍着，眼神却不时担忧地瞟向李安和李有田。
李月则挨着李安坐在一条窄板凳上，双手紧张地交握着。
“安儿，” 李有田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烟熏过的沙哑，“你下午说的那个……‘大棚’，再仔细说说。
怎么个弄法？
我心里没底，这心，悬着呢。”
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着他忧虑的脸。
李安深吸一口气，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他下午用木炭在地上画的草图还在，但家人们显然需要更具体、更能让他们安心的解释。
“爹，娘，哥，嫂子，月娘，” 李安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沉稳可靠，“我说的‘大棚’，说白了，就是在咱们院子里的菜园子里，圈出一小块地，给它盖个‘房子’，让里面暖和起来，骗过老天爷，让菜以为还在春天，就能长了。”
“盖‘房子’？”
李诚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解和怀疑，“弟弟，给菜盖房子？
这……这闻所未闻啊！
得用啥盖？
砖瓦？
咱们可用不起！”
“不用砖瓦，哥。”
李安连忙解释，“用竹子！
终南山脚下那片野竹林，咱们去砍些回来，搭成骨架，就像……就像编个大号的、倒扣在地上的鸡笼架子，但要结实得多。”
“竹子……这倒是个不要钱的法子。”
李诚沉吟着，眉头稍展，但立刻又皱起，“可光是架子，不挡风不保暖，有什么用？”
“所以要用布蒙上，” 李安接话，“用浸过桐油的粗布，密密地蒙在竹架上，接缝处用麻绳扎紧，再用泥巴糊实，做到密不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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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沉默的王氏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急切，“弟弟，你知道一匹粗布要多少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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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就像我们冬天坐在窗户底下晒太阳，觉得暖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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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我是说万一，不成呢？
那布浸了油，肯定废了，桐油也白费了，竹架子也只能当柴烧，咱们那二百文，可就全打水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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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紧张地看着李安，又看看父母和哥哥，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李安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他知道家人的担忧句句在理。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家庭，任何超出常规的尝试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但他不能退缩。
“我知道大家怕，怕血本无归，怕雪上加霜。”
“我们是在冒险，” 李安承认，“但我们是拿着最后的本钱，去搏一个希望！
一个能让全家吃饱穿暖，甚至……还能有余钱的希望！”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
“弟弟，” 王氏抬起头，眼中带着泪光，“不是嫂子不信你，只是……这冬天种菜，听着就像神话故事。
咱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谁听说过冬天能长出水灵灵的菜来？
要是种不出来，或者长出来就冻死了，咱家可就真的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嫂子，我明白。”
李安走到王氏面前，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所以我们不贪多，不求一下子发大财。
我们就先试一小块地，就两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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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看看这个家，还能坏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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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成了，咱家就活过来了！
就算不成，大不了开春我带着月娘去给大户人家帮工，总能熬过去！
她的声音带着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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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罢了你们看着弄吧” 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一丝无奈的妥协，“我就当……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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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更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
“好！”
李安重重地点了下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明天，我和哥先去山里砍竹子！
娘，嫂子，你们看看家里还能不能找出点零碎布头，或者旧的麻袋片子，先用着。
月娘，你帮着娘和嫂子。”
爹，这些钱有些不够，你看能不能再借点。
尽量多借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家人，最后落在那串被柳氏重新掏出来，放在炕桌上的二百文钱上。
“我们，一定能在冬天到来之前，把大棚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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